:好强了半辈子的妈妈终于退休了,原以为她会多多做些家务,好好地待在家里,让爸爸也有时间喘喘气,可谁知还是忙得不可开交。跳广场舞、打鼓、参加社区老年合唱队。可就是再忙,有一件事儿像例行公事一样,每月都会“执行”,那就是下乡去太婆婆的老宅。
80年代出生的我常常觉得妈妈那代人特别“幸福”,原因很简单,他们的生活虽然苦点儿,累点儿,但没有我们现在单调,无聊。他们甚至于比我们还开心,还快乐。哪怕就是爬个树,掏个鸟窝,也比现在成天面对会出声,会传信息,但毫无情感可言的数码产品强。至少他们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,不需要借助外界,而如今我们的快乐却完完全全离不开外界。有时候,我甚至不知道没有了手机、PC、wifi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这一天,妈妈像往常一样去了乡下,爸爸做好了晚饭等她回家,回来后的妈妈,像受了气似的一声不吭,换了鞋,就回了房间关上了门。我和爸爸谁也不敢去问她什么,害怕遭来谩骂,都坐着等她。此时的家,除了卫生间一滴一哒的滴水声,变得异常安静,我和爸爸甚至连眨眼睛都省去了。霎时,房门慢悠悠的开了,妈妈垂着头,向我们这边挪来:老太婆的房子要拆了,明天,燕子和我回去,看看。“哦。”我应道。妈妈坐下来,冒着热气的汤,也懂事得温了下来。三个人都沉默着,各自吃着饭。
太阳像贤惠的女人似的,今天娇羞得躲在云朵里,气温凉快了许多。
无论都市里发生怎样的喧嚣,这里似乎永远是真空地带。除了路面是柏油马路,房子还是那样一座挨着一座,难得看到有两层以上的建筑,我和妈妈下了车。人们还像看珍禽一样的看着我俩。记得小时候,和妈妈爸爸来这里就是,街两边总有好多双眼睛看着,似乎每个角落都有,人们的表情各种样儿的都有。有微笑的、诧异的、呆滞的。妈妈与街两边看我们的人们仿佛都认识似的,点头寒暄着,脚步一刻也没停。我不喜欢这样的目光,早知道会是这样,于是墨镜这会儿起到了绝对的作用。经过一路的“目送”,我们终于到了太婆婆位于河边的老房子。
房子已经几乎没了,只留下破碎的砖瓦和几棵树。印象中太婆婆的老房子是最原始的砖瓦房,四间正房,西边两间偏房,分别是厨房和杂物间,后面还有一座茅房。小的时候,我从来不敢独自一人去茅房,茅房里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狭长的洞,两边墙壁上有藤蔓,壁虎,虫子,我总害怕会掉下去,那洞实在是太深了。厨房和杂物间我倒没什么印象,小时候只管吃现成的,很少会考虑嘴里吃的来自哪里什么,于是厨房和杂物间只知道在哪里,但什么样全然不知。四间正房分别从东西两边的石台阶上去,东门进去是主客厅,大而宽敞,两只方形木质椅连着台面儿庄重地迎接客人。左边和右边错落有致的竖挂着四幅玻璃框裱着的字画“梅兰竹菊”。
旁侧一间主卧,放置着太婆婆和太公公的地“老床”,记得小时候我可稀罕那张床了,总是费很大劲爬上去,因为这种古床,边很高,要登上一个台阶才能上去。三边雕刻着木雕,是山水花鸟主题的雕刻。麻雀有飞着舞蹈的、有立在枝头歌唱的、还有成双成对的,山与水环抱着它们,无比畅快。雕刻的工艺虽不是十分考究,但却给儿时的我无穷的幻想,我常常用小手摸着那些个山山水水,凹凹凸凸的木雕,歪着脑袋看它像小山,仰着看它像只睡着的狮子,站起来看它又成了一张老树皮;还常在这里躲着猫猫。“老床”边是太婆婆的梳妆台,桃形的镜台足以照出人半个身子,镜边也是简单的花边木雕环抱,妆台左右两侧大小一致的抽屉。太婆婆常把手绢、袜子、丝巾塞在这抽屉里,排得整整齐齐,像一个个可爱的娃娃脸。太婆婆可没有很多妆扮物件儿,一把木梳子、一瓶上海友谊牌雪花膏、一瓶抹手油,俗称“歪歪油”。在过去平常人家的妇女这三样都是必备的,就连我的妈妈和太婆婆他们隔了一代,在九十年代时也几乎就是这简单的三样,后来才做起了加法,东西越来越多,可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似乎还经常会在春天用友谊牌雪花膏防止起皮、冬天用“歪歪油”抹手,整个冬天都不会有冻疮,效果特别好。
?????西门进去是附属客厅,没有主客厅那么大,墙面上挂着家里人的照片。不知道为什么太婆婆似乎特别喜欢收集家人的照片,不论谁的,拍得怎样,她都用浆糊粘在墙上,有些照片甚至直接是图钉钉在墙上的。太婆婆在的那些年,只有过年才会来太婆婆家一次,来的时候总会来这里找找,看有没有新帖上什么照片。这些褶皱的老照片记录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成长,就连爸爸妈妈的结婚照这里都有呢。这照片墙上只有一个人的照片数量最多,那就是大舅,太婆婆几乎收集了大舅从小到大所有的照片,一一收拾好粘在墙上。???
????妈妈说:外婆把太婆婆家的东西都搬回来了,只留下个空空的屋子给人家拆,不是旧东西值钱,是丢不掉,丢了就没个念想了。我看着这几乎化为平地的屋子,错乱的瓦砾堆满地面竟然踩不出一条小道,木门窗歪歪斜斜地躺着,虫鸣声不断,仿佛在提醒着我们:离开吧,这里什么都没了。我以为:妈妈会哭,或者会哀叹。而此刻妈妈异常的平静,目光聚焦的吓人,她一定在想什么,只是我不知道。当我还在迷离的时候,突然一只像鸟,又比鸟大的活物飞过,直插入天空,速度惊人,我远远地仰望着它飞去的地方。妈妈却一遍又一遍地开始念叨大舅的小名。
???妈妈嘴里念叨的这个大舅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。他生在文革前,在一个地地道道的文艺家庭里出生。他的父亲是县里电影放映站的站长,当然是个标准的电影迷,据说也是个文艺迷,平时爱唱个歌,写首诗什么的,他的母亲是县锡剧团唱锡剧的演员,长得美丽大方。正因为出生在这样的家庭,大舅从降临的那一刻就注定全身上下都长满了文艺的细胞,种下文艺的种子,同时又是“美男胚子”一枚。于是,妈妈总会自鸣得意地说:你的大舅不光爱唱歌、写诗,还会拉小提琴呢!要知道,那个紧衣缩食、全民搞生产、阶级斗争的年代,一个人不劳动,喜爱文艺,还会拉小提琴绝对是骇人听闻、奢侈的,搞不好,还会被戴上什么“头衔”的,但也是很多人内心深处热切向往的,大舅那会儿定是个十足的、个性的、叛逆的文艺青年。虽然没能赶上见见这个独特的青年,可从太婆婆家留着的老照片断定,这个青年不光有才、有特点,还长得好。搁现在,一定是个帅哥。乌黑的眉宇,勾人且明亮的单眼皮,不高不低的鼻翼,略显消瘦但清爽的脸颊,足以让人逗留下来的清秀。这样的长相,也让年轻时候的大舅过足了桃花瘾,每每问及大舅的恋爱史什么,妈妈总会半笑半羞得,好半天才吐出几句。
???这个让自己的表妹几十年都不能忘记的男人,这个在那个疯狂年代爱好文艺的青年,这个一大家子常常挂嘴边的大舅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,他的品性是什么样呢,他经历了什么呢,我越来越好奇,越来越想走进他,了解他。